《百妇谱》之泼妇(谱15)
减字木兰花,报应
恶言似燹,霜打冷颜冰颤颤。
开泰三羊,夫遁儿殇空望墙。
人泼命蹇,两代财富皆白攒。
一枕黄粱,闭店丢银失宅房。
第一回 泼丫蛋臭家无人聘,小木匠千里结恶缘
丫蛋叉腰街中站,七邻八舍全骂遍。
伶牙伤人似锋刃,利齿穿心如毒箭。
挑肥拣瘦争锱铢,明知有错不听劝。
家资万贯无人聘,一堆臭肉要朽烂。
丫蛋是奶奶的邻居,为人尖酸刻薄,往往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、鸡毛蒜皮的
小事便与人大吵大嚷、毫不相让。
每当此时,只见丫蛋两手叉着腰,口腔里那条细滑的红舌头极为灵敏的上下
纷飞,直看得人眼花缭乱,同时,随着双唇翻动,诅咒人的、挖苦人的、嘲笑人
的、谩骂人的话语尤如机关枪扫射,突突突地喷向四邻居八舍。
那子弹般的话语在有效的射程内,要有尖酸有多尖酸;要多恶毒有多恶毒;
要多下流有多下流,直听得大老爷们脸上泛起会心的淫相;老娘们相视而笑;大
姑娘似懂非懂;小媳妇掩面而跑;老太太无奈地摇头晃脑。
记得有一次,生产队车老闆不知因为什么事情把丫蛋给得罪了,只见丫蛋手
叉着腰,看见车老闆扬着皮鞭,驾着大马车从公路上驶过来,丫蛋双唇稍微那么
一翻动,便轻松而又自然地嘟哝出一串顺口溜来:「车老闆,赶马车,拿着鞭子
捅马×,马毛了,车翻了,车老闆的鸡巴压弯了!」
「这个丫头蛋子!」丫蛋这番话,把个四十多岁的壮年汉子臊得面庞红胀,
苦涩地咧了咧嘴,「你可真粉啊,什么话都敢说啊!我算服了你,姑奶奶,我不
对,我错了,我向您陪罪,还不行么?实在不行,我下车给您磕两个,您看怎么
样啊?」
「哎哟哟!」坐在院门口大柳树下纳凉的奶奶,深有感触地歎息道:「唉,
这丫头哇,小小的年纪,这些骂人话都是从哪学来的啊,就跟茶坊里说书唱戏似
的,和仄又押韵,还句句不重样呐。」
丫蛋不仅骂人伶牙利齿,一句也不吃亏,与人交易起来,更是毫不含糊,不
但要锱铢必究,还要挑肥拣瘦。
待把价钱压下来后,丫蛋买冬贮葱要一根一根的挑;买秋白菜要一颗一颗的
拣,不仅如此,还要把外层的菜帮扒下去;买土豆必须一个一个地选,终於相中
了,还要把上面附着的沙土尽力地往下刮,也许是为了减少份量吧。把个小贩子
气得浑身直筛糠:「我的姑奶奶,哪有你这样买冬贮菜的啊!」
「咋的?」丫蛋一边继续哢嚓哢嚓地掰着白菜帮,一边理直气壮地嚷嚷道,
「听老人说,过去逛窑子,小姐、娘们随便挑,相中哪个就来哪个,怎么,你这
破白菜难道比窑姐还要金贵么,蠍子巴巴——独一份?只此一家,别无分店?只
准买,不许挑啊?哼,德性!」
「挑,挑!」丫蛋这番话当真就把小贩子给噎住了,双臂抱着马鞭子,望着
扔得满地的白菜帮子,无比心痛地喃喃道,「姑奶奶,挑也不能这样挑啊,再这
样掰下去,我卖的就不是白菜了,而是白菜芯了!」
「丫蛋啊!」同样也是在选购冬贮菜的奶奶沖丫蛋道:「秋白菜是不能掰帮
的,土豆上的那层土更不能刮下来,否则便很难贮存,不到明天立春就烂了!」
「哼,我乐意,烂掉了我乐意,有钱难买我乐意!」听了奶奶的话,丫蛋掰
得更欢了,「我的事情用不着你老太太瞎喳喳,烂了我愿意!」
「豁!」奶奶也气筛糠了,「这叫什么人啊,怎么好赖不知啊!」
「喂,卖菜的!」听说掰掉帮的冬贮白菜不易保存,丫蛋将手中的白菜啪地
掷在地上,「这白菜我不要了!」
「啥?」小贩子气得不知说什么才好,「你,你,你挑来拣去,白菜帮子掰
了满地,现在却不要了,那我卖给谁去,你也太尖刻了吧,哪有你这样买东西的
啊?」
「你愿意卖给谁就卖给谁,老娘可犯不着跟你操这份心,我就这样买,怎么
的?」
看见丫蛋又耍起泼来,满腹委屈的小贩子再也按捺不住,嘟嘟哝哝地扔出一
句骂人话来。
丫蛋闻言,嗷的一声跳到小贩子面前:「几天没见,小狗就长大了,你出息
了,学会骂人了,跟谁学的啊?骂得还挺清脆的呢!哼,瞧你这副狗熊样吧,你
爹是怎么把你揍出来的啊,长得活像个鞋拔子!还好意思满大街乱窜,敢快钻回
你的娘肚子里去,别到处丢人现眼了!」
凡事不能绝对化,爱骂人的丫蛋也有温和的时候。有一次,丫蛋在池塘边洗
衣服时,一只大蚂蝗不知何时爬到她的大腿上,身子紧紧地附在丫蛋白嫩嫩的肌
肤上,咧开大嘴,美滋滋地吸吮起来。丫蛋见状,吓得扔掉衣服,四脚朝天地在
水边翻滚起来:「救命啊,救命啊!」
当时,我正在池塘里抓泥鳅,目睹此状,曾经惨遭大蚂蝗袭击的我,在深表
同情之余,扔掉刚刚抓获到手的泥鳅,扑腾扑腾地跑到水边,一把拣起脱在树荫
下的鞋子:「丫蛋姐,那玩意不能用手拽,应该这样。」
我健步跃到丫蛋身旁,挥起手中的鞋子,沖着丫蛋洁白的大腿啪啪地抽打起
来。大蚂蝗终於被抽打下来,丫蛋的大腿也红肿起来。
「谢谢!」丫蛋惊魂未定的冷漠面孔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,「谢谢你!」
可是第二天,当我与丫蛋在池塘边再次相遇、四目相对时,丫蛋仿佛不认识
我一般,连个招呼也不打,端着水盆,若无其事地走向池边。
望着她扭扭达达的背影,我心中暗骂:「忘恩负义的臭女人!但愿大蚂蝗再
咬你一次。」
时光荏苒,吵来吵去,骂来骂去,丫蛋便由一个刁顽少女骂成了三十多岁的
成熟泼妇了,虽然早已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,却没有一个媒人踏进丫蛋的家门。
「唉,那张脸也太难看了!」媒婆们私下里议论道,「一个女人家,一天到
晚从来没有个乐合样,看人更是横鼻子竖眼睛,就好像我们大家都欠她八百吊似
的,这种丧门星,谁敢给她保媒啊!」
「像她这样跟谁也来不上的人,无论嫁了谁,只要过了门,准得一天得打八
仗,我可不敢给她作媒,我还想清清静静地多活几年呐。」
丫蛋虽然疯泼一些,不过,说句良心话,人家长得并不像媒婆子所说得那么
难看,只是待人的态度欠妥当些,或者说是不苟言笑。而丫蛋的面庞、肤色、身
段,还是蛮说得过去的,尤其是走起路来,多少也有些窈窕呢,并且,顶顶重要
的是,丫蛋的经济条件绝对是全镇数一数二的。
丫蛋的父亲是资格极老的红军干部,不用我多嘴,其待遇、其薪饷大家便可
想而知了,用奶奶的说话:「那老傢伙每个月的工资都不打捆!大钞票成捆、成
捆地往家里揣。」而且,作为独生女儿的丫蛋,还拥有一整套令全镇人都羡慕的
大房子,那原是镇子里首富的大豪宅,土地革命以后,理所应当的成为红军干部
的宿舍了。
也许您会心生置疑,毛泽东革命成功之后,倖存下来的老红军比濒临灭绝的
大熊猫还要稀少,并且,只要是爬过雪山、走过草地,万里长征中存活下来的老
红军,全都由中央政府奉养起来了,而丫蛋的爹爹,一个资格如此之老的红军干
部,怎么屈尊在了一个小镇子里?这对革命老前辈太也不尊重了吧,最起码也得
给个地级市的市长交椅坐坐啊。
请容我在此多撩几笔。丫蛋的爹爹资格的确很老,老到什么程度呢?当年,
毛泽东拉队伍上井岗山造反,前前后后用了大约二十年的时间夺得了政权,而丫
蛋的爹爹则跟随毛泽东一十九年,爬山卧雪、枪林弹雨、出生入死,居然也像老
毛头一样,毫发无损。
老红军虽然参加革命十多年,可是,因为一个大字不曾识得,有关马列主义
方面的书籍一本也未曾拜读过,革命的热情虽然很高,政治觉悟却极其低下,组
织上屡次想重用他、提拔他,而这位老红军的所作所为总是不自觉地给党抹黑,
让组织难堪。
为了充实革命队伍,组织上派他下乡搞动员,让农民子弟涌跃参军,於是,
老红军背着行李卷来到乡下,雷厉风行地把村民们召集起来,号召大家参加革命
队伍。
可是,由於老红军没有文化,缺乏学习,面对着满屋子的老农民,文绉绉的
话语说不出来,冠冕堂皇的论调更是提不上去,情急之下,老红军乾脆胡同里赶
猪——直来直去吧。
可怜的农民兄弟们谁情愿把自己的亲骨肉往战场上送,充当炮灰啊。然而,
胆小如鼠的农民又不敢直白地表示拒绝,只能以沉默表示着反对,开动员大会的
屋子里登时尴尬起来。
此时,如果肚子里多少有些文化的干部,或者是能说会道的干部,是会这样
打开僵局的:农民朋友们,你们已经翻身得解放了。可是,世界上还有许多受苦
受难的人们等待着我们去解放。我们不仅要解放我们自己,还要解放全人类,要
把共产主义的大旗插遍全球!英特耐雄纳尔,就一定要实现!等等,云云。
可是,这位老红军说不上来,为了完成组织上交给的任务,老红军自有他的
办法:既然大家都不说话、谁也不表态,那就谁也没想走,都给我在炕上坐着,
谁若是动弹了,欠屁股了,就表示他愿意送儿子当兵了。
然后把农民们驱赶到火炕上,又命令士兵们抱柴禾烧炕,炕越烧越热,甚至
把炕席都烤焦了,终於有人忍耐不住,把快烤糊的屁股悄悄地抬离土炕,老红军
早就观察着呐!好么,你动弹了,那么你同意了?呶,明天就送你的儿子到队伍
上报名去。
一时之间,老红军烙兵的笑话传遍各地,弄得党组织哭笑不得。大家说说,
这样的干部能重用么?
烙兵的风波过去之后,组织上又分派老红军下乡给农民分地。
这一次,老红军又吃没有文化的亏了,一个字不会写,这土地可怎么分啊?
老红军苦想了一宿,最后终於计上心来。天亮后,老红军让通讯员通知各农户,
每家准备好四根木头橛子,然后到村公所集合。
待众人到齐,老红军掏出一颗手榴弹,他告诉大家,我把手榴弹抛出去后,
你们便拎着木头橛子往大地里跑,选中一块地,把橛子在四角插上,那片地就属
於你家了,切记,千万不能乱插,面积和人口一定要差不大概!
随着手榴弹轰隆一声巨响,大地里登时乱成了一锅糊,为了插上土质较好的
耕地,众人你推我搡,你吵我骂,甚至大打出手者也是不乏其人,结果,土地没
分成,老红军又闹了一个政治笑话。
眼瞅着老红军年纪越来越大,人家已经是重点保护对象了,端枪打仗是万万
不能了,干别的事情又干啥啥不成,组织上无奈,只好分给他一项比较简单些的
工作,做军队仓库的管理员。
可是,士兵们都瞭解老红军不认识字,便开始做手脚、捞外快。官长写下批
条,取猪肉二拌,土豆三筐!几个士兵赶着马车来到仓库,把批条递给老红军:
官长已经批准了:取猪肉三拌,土豆五筐!老红军如数付货,一来二去,差错百
出,没出一个月,老红军又变成小兵一个了!
书归正传,闲话休提,老红军革命了一生,虽然没有解放全人类,把共产主
义大旗插满全球,留下了终生遗憾,却为丫蛋创下了坚实的经济根基,可是,由
於丫蛋名声太臭,婚姻大事久托不决,看来当真要臭在家里、烂在炕头上了。
有道是,有缘千里来相会,无缘对面不相逢,月下老人怎么忍心让世间有旷
男怨女呢?於是,一条红条,将一个清瘦的、贫寒的、沉默寡言的、说话做事慢
吞吞的南方人牵到了遥远的东北来。
有一年春天,在奶奶家小镇的街头上,出现一个身背工具袋的手艺人,他走
街串户地找生意,帮农户们打造家俱,吃百家饭、睡千家炕,赚辛苦钱,镇上的
人们都称呼他谓小木匠!
请小木匠打过家俱的人们都盛传他的手艺很好,是个地道的木匠,并且,此
人没有不良嗜好,不吸烟,更不酗酒,很好款待,一日三餐只需粗茶淡饭即可。
奶奶闻言,心里也痒痒了,可是,贫穷的奶奶哪里有钱打家俱啊,只好请小
木匠给钉个饭桌。小木匠欣然应允,并且提前声明,这活太小,我不要工钱了!
「那可太谢谢了!」奶奶谢过了小木匠,便开始准备饭菜去了。
小木匠慢吞吞地说道,「奶奶,您别忙了,我不会喝酒!」
「这个我知道,可是也得吃点饭啊,否则,奶奶更不好意思了!」奶奶一边
应承着,一边忙碌着,一边与小木匠攀谈着。
从他们的交谈中获得小木匠原来也是井岗山人,因家中兄弟姐妹太多,父亲
又过早地去世了,母亲只好改了嫁,再也没有人供他们吃喝,为了活命,大家只
好八仙过海,过显其能吧!
「怎么可能啊!」革命闹了数十年,井岗山的老百姓生活还是如此的艰难,
这令受***洗脑多年的我深表惊讶,「不会吧,你撒谎了吧,毛主席不是说了
么,农民已经翻身得解放了吗?人人有饭吃,家家有地种么?」
「呵呵!」小木匠一边推着鉋子,一边友善地瞅了我一眼:「小弟弟,你太
小了,有些事情没法跟你说啊!」
「嗨,他啊,就知道看书,书里写啥他就信啥。」奶奶从旁插言道,「井岗
山在哪,俺没去过,俺只知道俺们这个地方,日子可是越来越难过了!很多情形
下,连豆腐渣都要吃不上了!」
奶奶的小饭桌当天就完工了,而我也与小木匠混得熟识了,从交谈中我初步
瞭解到,小木匠兄弟姐妹八个,他排行在二。
「以后你就叫我二哥吧!」小木匠一边整整桌面,一边说道。
我喃喃地问道,「二哥,你成家了么?」
「没。」二哥说话总是简单明瞭,「我爹给大哥娶完媳妇之后,就累得吐了
血,没出半年就去世了。爹爹死了,娘也改嫁了,我们这个家也散夥了!我全国
各地到处流浪,靠打家俱赚几个小钱,连嘴还顾不上呐,那里还有能力娶什么媳
妇啊!」
吃过晚饭,正值生产大队放映露天电影,我和二哥都去了。今天晚上放的是
《列宁在1918》。
电影结束后,在回家的路上,我问二哥道:「二哥,列宁好厉害啊,他演说
的口才甚至比希特勒还要厉害、还要具有煽动性!希特勒拥有雄兵百万,最终却
是一败涂地,而列宁仅仅凭着一张嘴,就发动起一场暴动来,从而改变了俄国,
也改变了世界,创造了历史!」
「小力,列宁说了些什么,我没太注意。」二哥接下来的一番话,听得我瞠
目结舌,「我是个手艺人,对革命不感兴趣,今天打了一个饭桌,看电影时,我
特别注意到列宁的餐桌,豁豁,那绝对是精品啊,那造型,我琢磨了半晌也不知
应该从何处着手,尤其是那条桌腿,那曲线,真是绝了。」
「呵呵,对於一部文艺作品,当然是仁者见仁、智者见智了,可是我却怎么
也没想到。」我万般费解地瞅着二哥,「看来,在你眼里,桌子比革命还要重要
哦?」
「差不多吧!」对政治一贯不明确表态的小木匠,在这午夜时分,在这空寂
无人的街道上,终於坦露了久闷於心的真实想法,「桌子能用来吃饭,而所谓的
革命,除了喊几句口号,还能干什么啊?」
没过多久,已至垂暮之年的老红军,当得知小木匠乃是自己的老乡后,一时
间激动得热泪盈眶,立刻派人把小木匠请进家门,以最隆重的礼节款待这位年轻
的、孤苦伶仃的故乡人。
事情再发展下去,结果可想而知,身无分文的小木匠入赘了,往通俗了说,
便是做了老红军家的上门女婿。
一个恶缘便这些戏剧般地结成了,欲知小木匠的婚姻生活如何,且听下回分
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