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回 穷书生沽女换盘费,蔡婆婆魂断小树林
窦氏七龄纯真,父亲家境清贫。
腹装四书五经,怀揣欠据借银。
断炊已是三日,穷极出卖女身。
债主引领回家,从此结得童姻。
为了赴京参加一年一度的科举考试,穷书生窦天章从蔡氏手中贷了贰拾两银
子,结果再度名落孙山,垂头丧气地返回故乡。
走进仅徒四壁的寒室,揭开落满尘土的破锅盖,锅内已经没有一粒米谷,穷
书生失望地放下锅盖,空空如也的腹内咕咕作响。
一同归来的女儿窦氏,忍着饥饿,身子刚刚坐稳,便习惯性地捧起了厚重的
古籍,落魂的父亲见状,没好气地夺过女儿手中的大古书:「唉,你一个女孩子
家,早晚是要嫁人的,读书有什么用啊?女子无才便是德!」
「爹爹!」窦氏以乞求的口吻冲父亲道:「女儿读书并不是为了功名,仅仅
是喜欢而已!父亲,把书还给女儿吧,一捧起书本来,女儿便忘记了饥饿!」
「呵呵。」听了女儿的话,窦天章心中好不若涩,难道,读书真的能挺住饥
饿?
于是窦某咧嘴苦笑一番,将书籍还给了女儿:「唉,爹爹的年纪越来越大,
看来此生没有什么大出息了,闺女啊,如果,你是个男孩,爹爹便教你用功,把
这满腹的墨水都灌进你的肚子里,将来考取功名,光耀乡里。遗憾啊,真是遗憾
啊,就因为你是女儿之身!」
「爹爹,我虽为女儿之身,却有远大的志向。」年幼的窦氏对自己的未来充
满了希望,「将来,女儿即便不能为家族争光,也绝不会往父亲的脸上抹黑!」
「豁豁!」窦天章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,拂袖而去,挖空心思地考虑着如何
才能弄些米谷来,以填充饿了三天的肚皮。
而女儿窦氏则捧着古书,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。望着女儿全神贯注的样子,
窦天章终于相信,对于某些人来说,阅读的确能够忍住饥饿。
窦氏虽然年仅七岁,平日里也得不到父亲的指教,然而,在穷书生的耳濡目
染之下,不知怎么就认得了常用的汉字,虽然是小小的年龄,却已经读过数本大
部头的古籍了。
由于书本的陶冶,在幼女稚嫩的心田里,一颗志向远大的苗秧茁壮地生长起
来:待我长大以后一定向花木兰那样驰骋疆场,或是如穆桂英那般统领千军,既
使达不到两位女英雄的水平,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举,我也要,我也要……
望着饥饿难忍的父亲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的背影,窦氏的眼前突然浮现出这样
一幅画面:被征入伍的父亲战死在沙场,于是,窦氏就像古书里所描写的、一位
不知姓名的烈女那样,把父亲从累累的尸体堆里扒出来,千里迢迢地运回故乡,
然后,卖身葬父,留下千古美谈。
「啊!」小姑娘天真地感叹道:「皇帝将为我修筑高大的牌坊,人人都会竖
起大姆指:窦天章好福气,有一个如此孝顺的女儿!」
「我说窦秀才啊!」
年幼志大,雄心勃勃的窦氏女手捧着古籍,正漫无边际地暇想远大的未来,
债女蔡氏推门而入,冲着饥肠漉漉的穷书生没好气地嚷嚷道:「你欠的银子何时
才能还上啊?来一次找不到你,再来一次还是找不到你,唉,我的腿都跑断了,
你如此逃债,又能逃到何时啊?」
「对不起,实在对不起!」窦氏的父亲虽然没有战死沙场,却被债主逼得走
投无路、焦头烂额。只见窦秀才双手抱拢,「前些日子,我进京赶考去了,今天
刚刚归来,老姐啊,窦某绝没有半点逃债的意思啊!」
「哦,原来这么回事!」蔡氏点了点头,有意用话恭维穷光蛋,迫切尽快还
款,「我知道你不是那样人,窦秀才饱读诗书,什么大道理不明白啊,怎能为这
区区肆拾两银子坏了终身的名声呢!」
杀人偿命,欠债还钱!这个大道理谁都明白。可是,此时此刻,窦秀才口袋
里连一枚小铜板也没有,用什么偿还蔡氏的银子呢。
蔡氏环视一番寒舍,望着窦书生清贫的窘境以及破衣烂衫的女儿窦氏,当年
靳老员外在自己家中讨债的情景油然浮现与眼前:是啊,这个书呆子已经没有了
还贷能力,我为何不收下他的小女来抵债呢。
「窦秀才啊!」心里揣着这样的想法,蔡氏便非常客气地向窦书生建议道:
「你的情况的确够糟糕的,这肆拾两银子一年半载的是还不上了,我有个建议,
随便说来让你听一听,如果同意,咱们就继续谈,如果你认为不妥当,那便当我
没说,不知窦先生意下如何啊?」
「有何建议?」人穷志短,马瘦毛长,为了尽快了结这笔债务,穷书生什么
条件都愿意答应,「请大姐但讲无妨!」
「那我就不客气喽!」蔡氏充满爱意地瞟了窦氏一眼,「令爱长得真是不错
啊,我家中有一个独生儿子,与令爱年龄相仿,如果先生愿意,咱们做个亲家如
何啊?」
「可以啊!」蔡氏的话既出口,窦天章连犹豫也没犹豫一下,「大姐如果当
真相中了小女,天章愿意奉上,以冲抵那肆拾两银子的债务,闺女啊!」言毕,
窦天章一把夺去女儿手中的古籍,将窦氏推向蔡氏。
年幼聪慧的窦氏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,大滴的泪水立刻模糊了双眼:「爹
爹,您当真把女儿卖了……」
说到此处,窦氏女转过身来,扑通一声跪在父亲的膝下,苦楚的泪水扑嗽嗽
地流个不停。
窦氏女内心暗道:唉,我方才还想象着卖身葬父呐,没想到,不到一分钟的
光景,便卖身为父抵债去也!命运既然如此,便认了吧,权当为父尽孝,让父亲
度过这一难关:「爹爹,女儿知道爹爹遇到了难处,愿意为父抵债!呜呜呜,呜
呜呜,呜呜呜……」
「闺女啊!」听了窦氏的话,穷书生鼻子一酸,如哽在喉,「唉,你娘死的
早,你跟着爹爹,四处飘泊,与其过着居无定所、饥寒交迫的生活,不如跟蔡妈
妈去,做个童养媳吧,蔡妈妈家境殷实,人也良善,你今后的生活必有保障!闺
女啊,不是爹爹狠心,爹爹实在养你不起啊,跟了蔡妈妈你会享福的!去吧。」
说着,穷书生毅然决然地将哭成泪人的窦氏推向了蔡氏。
望着哭哭泣泣的窦氏,蔡氏的心中也苦涩涩的,不过,还是无比满意地拉过
了窦氏,仔细地端祥着:小姑娘生得着实不错,瞅这身板,瞅这尖顶脑袋瓜,日
后必能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小美人,我儿子好福气也!
「闺女啊,莫要哭,更没有必要伤心,女儿家早晚要离开父亲的。待到了我
家,我一定会善待你的,我当年的命运也比你强不了多少啊,也被爹爹抵债了!
可是你看我的今天,不是过上了富足的日子么!女人么,嫁郎嫁汉,穿衣吃饭。
先生,」蔡氏又转向穷书生,「令爱叫什么名字啊?」
「闺女年纪尚幼,我又终日苦读,尚无闲心给她起个名字,大姐领回家去,
便是你的儿媳妇了,大姐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吧,穷人家的闺女,没有那么多的
说道!」
「那好吧。」蔡氏顺嘴说道:「就叫她窦娥吧,时间不早了,我且领她回去
暂做童养媳,待成年以后,令公子与她完婚!哎哟!」
拉着窦娥的手,蔡氏突然想起亡夫当年的豪爽之举,于是就对穷书生说道:
「听说你来年还要去京城赴考,一定没有盘费了吧,走,到我家去,我再赠你肆
拾两银子,做进京赶考的盘费!」
「如果是这样,」窦天章喜出望外,再次拱手致谢,「我再次谢谢大姐!」
「不必客气。」蔡氏爽快地言道:「你我已是亲家了,还客套个什么啊!」
说话间,穷书生便来到蔡氏家。收下蔡氏格外赐送的肆拾两银子,穷书生正
欲转身而去,霎地看见小女窦氏嘴咬着手指,依然泪眼涟涟地望着自己。
窦天章好不伤感,强忍住欲滴出眼眶的泪珠。「唉!」穷书生转向蔡氏,以
乞求的口吻道:「大姐啊,小女年幼,不通事理,日后如果做错了什么事情,该
打的,你便口中教训一下就可以了;该教训的,你轻描淡写地说说便是了。」
「嗨!」蔡氏拍着胸脯保证道:「这一点,亲家尽管放心,我会像对待亲生
女儿那样对待她的!」
「闺女啊,」穷书生最后叮嘱小女道:「到了婆家断不可像在自己的家里,
想怎么样就怎么样,你要学得勤快些,尽自己的能力帮助婆婆做家务!」
「爹爹,」窦娥抹了一把泪水,「待考取了功名,可一定要回来看女儿!」
「闺女尽管放心吧!」穷光蛋父亲安慰着可怜的女儿道:「爹爹相信,只要
不懈地努力,总会有发达的那一天,届时,爹爹必定要对得起亲亲的闺女啊!」
「呶。」待窦娥与爹爹洒泪惜别后,蔡氏将窦娥领进内寝,手指着病弱的儿
子对窦娥道:「他便是婆婆的独生子,你日后的丈夫!」
望着靳公子那黄蜡般的面孔,听着嗷嗷的干咳声,一种不祥之兆涌上幼年窦
娥的心头:我梦想中的美男子,原来却是一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!
靳公子虽然孱弱,待窦娥却是无比的客气,这令窦娥失望的心理多少得到一
丝安慰,到得婆婆家来。身为童养媳的窦娥,依然习性不改,稍有空闲便捧起书
籍用心阅读,病公子则默默地坐在方桌的对面。窦娥频飞媚眼,公子茫然无措。
窦娥女手按书卷,望着病歪歪的小丈夫,心中联想着梁祝同桌而坐,共同学
习的故事。那是多么浪漫的一对啊!可是,现实的生活却是如此的残酷无情。
咯咯咯,咯咯咯,咯咯咯——
每天清晨,当忠于职守的大公鸡开始清脆的长啼时,屋内的靳公子便习惯性
地干咳起来。
咳咳咳,咳咳咳,咳咳咳——
公鸡的雄啼与药罐子的干咳,是蔡氏家中独具特色的晨曲,这是不祥的、病
态的晨曲!
同样的命运令蔡氏不能不善待窦娥,窦娥不仅是个乖巧的小姑娘,更是知书
达礼之人,每天早晨醒来,一定要诚慌诚恐地来到婆婆的寝室门外,首先向婆婆
道过早安,然后,问婆婆早餐吃些什么,待婆婆穿戴完毕,窦娥方才迈进门坎,
端起炕下的便器走向室外。
蔡氏看在眼里,喜在心上,婆媳俩相处的甚为容洽,这自然不在话下。
放贷收租的日子依然如故,也不必赘述,快乐而又悠闲的生活总是显得那么
短暂,流水的时光好似白驹过隙,不知不觉之间靳公子与窦娥双双长大成人了。
蔡氏好不欢喜,选择一个良辰吉日,摆下丰盛的宴席为独生儿子完了婚,日
后小夫妻恩恩爱爱,风花雪月,自不必说。
谁知好景不长,新婚燕尔,靳公子旧病突发,蔡氏慌忙请来邻庄据说能妙手
回春的神医卢郎中,同时,也是自己放贷的主顾。
那卢郎中进得门来,望着命在旦夕的药罐子,江湖游医卢某煞有介事地掐拧
一番脉络,然后大笔一挥,写出一大串的草药名:「呶,照这个单子,去我的药
铺抓药吧!」
蔡氏不敢耽隔,蹬蹬地奔向数十里外的药铺,待她拎着草药,气喘吁吁地跑
回村里时,尚未进得自家的院门,便听到了窦娥悲切地哭声:「郎君啊,你不能
死啊,你撒手而去,扔下我和婆婆,一对孤媳寡婆,如何过活啊!呜……」
窦娥如涕如诉道:「郎君啊,窦氏本想与你厮守百年,过着与世无争的平淡
日子,彼此举案齐眉,你我相敬如宾,谁能料到你是如此的短寿,呜——呜——
呜!」
「我的儿啊!」蔡氏知道屋内发生了什么情况,脑袋嗡的一声,仿佛天塌了
一般,眼前一片漆黑,以后的事情便什么也不知道了!
儿子死了,一对寡妇婆媳相依度日,过着毫无生机,毫无希望的生活,无滋
无味的三餐一顿也不能少,放贷收租的生活还要继续,无休无止的讨债催银每日
都在进行。
这不,卢庸医的贷款早已到期,蔡氏屡次登门讨要,卢某以种种托辞赖着不
还。而蔡氏也使用了最后的手段,这也是从亡夫那里学来的:你不还我银子,我
便守在铺面里不走,与你没完没了地纠缠着,让你无法接待客人,也就做不成一
笔生意。
「唉!」蔡氏这招果然灵验,赖帐不还的卢某叹了口气,冲女债主无奈地言
道:「我算服了你,你现在就要银子,我果真拿不出来,你逼得实在紧了,我便
出去走动走动,想想法子!」
「什么?」见卢庸医拂袖开溜,蔡氏一把揪住卢某的衣襟,「想溜,想躲开
我,没门!」
「我并没有躲避的意思啊!」两人拉拉扯扯地走出药铺,看见债主揪着衣襟
不放,卢某贼眼珠子滚了几滚,「我这是准备去舅舅家,看看是否可以弄些银子
来,如果你信不着我,便与我一同前往吧!」
「我当真就信不过你了!」蔡氏搬动着一双小脚,步步紧跟地尾随在卢某的
身后,卢某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,哼哼叽叽地走出庄子。他环顾一番四周,
故意往僻静地方而去。
蔡氏讨债心切,全然没有提防卢某的意念,唠唠叨叨地跟着卢某便钻进了距
离庄子不算太近的一片小树林里。
走到树林深处,卢某突然转过身来,原本无赖的神态变成了邪恶之色,双眼
凶狠地盯着蔡氏。蔡氏嘎然止住了脚步,心里咯噔一下:「卢郎中,他,你想作
甚?」
「作甚,哼!」说话间,卢某已经来到蔡氏的面前,哗地抽出裤带,在孤助
无援的弱女子面前摇晃着,「老子要勒死你!呸,臭娘们,你把老子逼得实在是
太紧了,老子便没有其它生计,只能坏了你这条小命,以躲过那肆拾两银子!」
「你,你!」卢庸医这番话,听得蔡氏好不惊赅,在卢某的逼视之下,懦弱
的寡妇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,卢某则步步紧逼,很快便将寡妇逼到了一颗歪脖树
下。
蔡氏再也没有退路可走,身子靠在树杆上,瑟瑟发抖。而卢某则冷漠无情地
将裤带缠绕在蔡氏的脖颈上。
伴随着裤带一圈圈的旋紧,绝望的寡妇身子一软,扑通一声瘫倒在地,庸医
将裤带向上揪起,求生的本能令寡妇死死地拽扯着脖颈处的裤带:「卢郎中,饶
了我吧,那肆拾两银子,我不要便是,全当送礼了!」
「哼,晚——喽!」卢某继续用力,蔡氏又可怜兮兮地呻吟一番,在极度的
痛苦和恐惧之中,又习惯性地昏死过去了。